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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2010/06/15 聯合報】



【虱目魚腸】

剛從上海回來,想念起台南赤崁的虱目魚腸。

如果在台南過夜,通常一大早會到赤崁樓後面一家小店吃最新鮮的虱目魚腸。魚腸容易腥,稍不新鮮,就難入口。因此一大早,五、六點鐘,剛撈上來鮮活的虱目魚,才能吃魚腸。新剖的魚腸,經沸水一汆,即刻撈起,稍沾鹽醬,入口滑膩幼嫩,像清晨高山森林的空氣,潮潤有活潑氣味,吃過一次,就成為身體裡忘不掉的記憶。

唐代歐陽詢的〈張翰帖〉裡說到大家熟悉的一個人「張翰」──「因秋風起,思吳中菰菜鱸魚,因命駕而歸」。



張翰當時在北方做官,因為秋天,秋風吹起,想起南方故鄉的鱸魚蓴菜羹,因此辭了官職,回到了南方。

因為故鄉小吃,連官也不做了,張翰的掙扎比較大,我慶幸自己可以隨時去台南吃虱目魚腸。

「鱸魚蓴菜」因為張翰這一段故事成為文化符號,一千多年來,文人做官,一不開心就賦詩高唱「蓴菜鱸魚」。

辛棄疾的句子大家很熟:「休說臚魚堪膾,盡西風,季鷹歸未?」

季鷹是張翰的字,他幾乎變成漢文學裡退隱的共同救贖了。然而,私下裡,我寧願相信那一個秋天,張翰突然辭官回家,真的是因為太想念故鄉的小吃。

小吃,比大餐深刻,留在身體裡,變成揮之不去的記憶,是可以讓人連官都不想做的。做大官,常常就少了小吃的緣分。


【張翰】


張翰出身吳地望族,他的父親張儼做過吳國的大鴻臚。吳國滅亡,江南許多舊朝的士紳期望跟新的西晉政權合作,紛紛北上求官,其中包含了陸機、陸雲、顧榮、賀循、張翰。他們的時代比王羲之稍早,他們的故事卻一一都成為後來南朝王羲之那一代文人的深刻心事。他們的故事留在《世說新語》中,與南朝文人跌宕自負的「手帖」, 一同成為江南美麗又感傷的風景。

我喜歡《世說新語》裡三段有關張翰的故事──

第一段是吳國滅亡不久,南方士族的賀循應西晉新政權徵召,北上洛陽擔任新職。賀循是浙江紹興人,北上時經過吳的金閶門,在船上偶然聽到極清亮的琴聲,賀循因此下船,認識了張翰,成為好朋友。

張翰問賀循:「要往哪裡去?」賀循說:「去洛陽擔任新職,路過這裡。」

張翰說:「吾亦有事北京。」當時南方人都把北方新政權的京城稱為「北京」。

張翰因此即刻搭了賀循的船一起去了京城,連家裡親人也沒有通知。

這一段故事收在《世說》〈任誕〉一章,似乎是認為張翰跟賀循才初見面就上船走了,連家人也不通知,行為是有些放任怪誕吧。

張翰行為的放任怪誕更表現在他的第二段故事裡。



【蓴菜羹、鱸魚膾】




《世說》「識鑒」一章記錄了張翰秋天想念家鄉小吃的故事。

當時北上的張翰已經在齊王司馬冏的幕府裡作幕僚,齊王位高權重,野心勃勃,正在權力鬥爭的核心。那一個秋天,張翰忽然「見秋風起,因思吳中菰菜羹、鱸魚膾」,感嘆地說:人生貴得適意耳,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!

人要活得開心,如何為了權力財富跑到幾千里外被官職綁住!

張翰因此回家鄉了,《世說》把這一段故事放在「識鑒」,因為司馬冏不多久兵敗被殺,張翰逃過篡逆同黨一劫,一般人覺得他有判斷事情的非凡見識。

《世說》這一段故事並不完全,《晉書》〈文苑〉有張翰的傳,也正是歐陽詢〈張翰帖〉抄錄的文本。

當時張翰跟同樣來自吳國的同鄉顧榮說:「天下紛紛,禍難未已。夫有四海之名者,求退良難。吾本山林間人,無望於時。子善以明防前,以智慮後。」

《晉書》〈張翰傳〉說得明白,天下紛亂,災禍接連不斷,有名望在外的這些吳國舊士紳一定是新政權攏絡的對象,張翰用了四個字「求退良難」,退都退不了,退不好也是要獲罪遭難的。「求退良難」令人深思。

〈文苑〉裡的句子,歐陽詢〈張翰帖〉也有脫漏。張翰要顧榮小心,要多防備政治鬥爭的可怕。顧榮很感嘆,握著張翰的手──「榮執其手,愴然曰:吾亦與子採南山蕨,飲三江水耳。」

顧榮後來並沒有福氣跟張翰一起退隱,沒有福氣「採南山蕨,飲三江水」。

過不多久,西晉政權因為權力鬥爭,分崩離析,永嘉之亂(西元311年),顧榮回到南方,結合南方吳地士紳豪族,輔佐晉元帝司馬昱在南京建立東晉政權,那時候王羲之大概十歲左右,隨家人逃難南遷。

顧榮與王羲之的伯父王導是穩定南方政權最關鍵的人物,顧榮這些南方舊士族,在北方做官,膽顫心驚,小心翼翼,在政權鬥爭夾縫裡求生存,飽受委屈。一旦西晉滅亡,王室南遷,晉元帝反過來要靠這些士族支持才能穩定朝政。

《世說》裡有一段故事是耐人尋味的──

「元帝始過江」,晉元帝剛在南京稱帝,感慨地對輔佐他的顧榮說:「寄人國土,心常懷慚。」剛移民到南方的「外省人」皇帝司馬昱覺得是「寄人國土」,心裡老是懷著慚愧不安。

元帝的話也許是一種試探,顧榮歷經朝代興亡,在政權起落中打滾,他的反應是有趣的,他即刻跪下,向元帝說:臣聞王者以天下為家──

顧榮講了一番漂亮的話,安定元帝的疑慮,他的這一段故事被放在「言語」一章,《世說》認為顧榮言語敏捷得體,我想其實是吳地舊臣長久養成的一種圓融的生存本能吧。

這個顧榮後來壽終正寢,元帝親自弔唁,備極哀榮,《世說》有關張翰的第三個故事正是發生在顧榮喪禮上。

顧榮生平好琴,喪禮靈床,家人放了他平日常用的琴。張翰前往祭弔,直上靈床鼓琴。彈了幾曲,撫摸著琴說:「顧榮啊,還能聽見琴聲嗎?」大哭,也不問候家屬就走了。張翰的三段故事都像「手帖」,一帖一帖都是南朝歲月的美麗故事。




【手帖】




魏晉時期,「手帖」是文人之間往來的書信,最初並沒有一定具備作為書法範本的功能。

因為王羲之手帖書信裡字體的漂亮,在他去世後三百年間,這些簡短隨意的手帖逐漸被保存珍藏,裝裱成冊頁卷軸,轉變成練習書寫、欣賞書法的範本,「帖」的內涵才從「書信」擴大為習字的書法範本。

特別是到了唐太宗時代,因為對王羲之書帖的愛好收藏,以中央皇室的力量,蒐求南朝文人手帖。把原來散亂各自獨立的手帖編輯在一起,刻石摹榻,廣為流傳,使王羲之和許多南朝手帖,因此成為廣大民眾學習書寫的漢字美學典範,產生《十七帖》一類官方敕定的手帖總集版本,也促使「帖」這一個辭彙有了確定書法楷模的意義。

因為「手帖」意義的改變,原來南朝文人書信的特質消失了。唐代的名帖,像歐陽詢的〈夢奠帖〉、〈卜商帖〉、〈張翰帖〉,都已經不是書信性質的文體,連字體也更傾向端正謹嚴的楷書,魏晉文人行草書法手帖的爛漫灑脫自在都已不復見。

歐陽詢的書法大家熟悉的多是他的碑拓本,像〈九成宮〉、〈化度寺碑〉,已經成為漢字文化圈習字的基礎範本,也都是楷書。

歐陽詢名作,收藏在北京故宮的〈張翰帖〉、〈卜商帖〉和遼寧博物館的〈夢奠帖〉,其中或有雙勾填墨的摹本,但年代都非常早,不會晚過宋代,摹榻很精。

〈張翰帖〉近年北京故宮展出過,卷尾還有宋徽宗趙佶瘦金體的題跋。

王羲之字體的行草風格與他書寫的內容有關,因為是寫給朋友的短柬、便條,所以率性隨意,「行」、「草」說的是字體,其實也是說一種書信體的自由。

〈張翰帖〉不是書信,是從《晉書》〈文苑傳〉的張翰傳記中抄錄的文字,是嚴肅性的史傳,因此歐陽詢的用筆端正嚴格到有些拘謹,已經不是南朝美學的從容自由了。

〈張翰帖〉一開始介紹張翰「善屬文,縱任不拘」,文學好,為人任性不受拘束。下面就是與顧榮的對話,結尾兩行是最美的句子:「因見秋風起,乃思吳中菰菜鱸魚,遂命駕而歸──」一向端正嚴肅的歐陽詢,似乎寫到這樣的句子,也禁不住筆法飛動飄逸了起來。

宋徽宗曾經評論〈張翰帖〉:「筆法險勁,猛銳長驅。」高宗也曾經評判過歐陽詢的書法:「晚年筆力益剛勁,有執法廷爭之風。孤峰崛起,四面削成──」

「猛銳長驅」、「四面削成」、「險勁」、「剛勁」都可以在〈張翰帖〉的用筆看出。特意從《晉書》〈張翰傳〉裡抄出這一段文字,歐陽詢與許多初唐文人一樣,流露著對南朝手帖時代風流人物的崇敬與嚮往吧。

然而,南朝畢竟過去了,美麗故事裡人物的灑脫自在隨大江東去,只有殘破漫漶的手帖紙帛上留著一點若有若無的記憶。

後代的人一次一次臨摹王羲之南朝手帖,其實不完全是為了書法,而是紀念著南方歲月,紀念著一個時代曾經活出自我的人物,懷念著他們在秋風裡想起的故鄉小吃。

每到江南,秋風吹起,也會想嘗一嘗滑潤的蓴菜羹,切得很細的鱸魚膾,但是都比不上在台南赤崁清晨的虱目魚腸。

這個系列裡的許多篇章在講「手帖」,在講一些遙遠的南朝歲月的小故事,但是,我總覺得是在講自己的時代,講我身體裡忘不掉的虱目魚腸的記憶。

也許哪一個秋天,可以磨墨寫一封信告訴朋友:清晨台南赤崁食虱目魚腸,美味難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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